肖祈缓慢地、一步一步走过去。
“太子殿下……”
“殿下……”
“太子……”
一路上,跪着的人们都静静为他让开一条路。
“殿下。”
终于肖祈走到榻前,肖临和百里华安轻唤,为他让开道。
肖祈置若罔闻,他缓缓俯身,在皇帝面前,重重跪下。
一叩首,再叩首……
明明肖祈一句话都没有说,可是这浓重的、无形的悲痛,让众人连呼吸都下意识抑制住。
肖临和百里华安不忍地别过头。
肖祈的薄唇已被咬破,血腥之气充斥整个口腔,让人窒息。
后头赶来的月云生,站在殿门口,遥遥地看着肖祈一次又一次朝皇帝磕头,最后伏倒在地一动不动。
那一瞬间,没有人敢劝说。
肖祈十指紧紧扣着地面,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。
从没有想过,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,就是今天。
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,可是没想到还是这般悲痛。
那一瞬,所有人都听见,这个向来以顽劣之面示人的太子,低低地吼了一声,像受伤的兽,在冰冷彻骨地黑夜中绝望地悲鸣。
父子君臣一场,再是不舍,到底抵不过生与死的鸿沟。
今后,这世上爱他的人,又少了一个。
而剩下的,他拼死也要守护。
当肖祈起身的时候,他们发现,他的眼睛泛红,可脸上却只剩下坚毅。
肖临看着眼前的肖祈,总觉得,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,有些什么不一样了。
月云生终于从后面走到肖祈的身边,肖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“殿下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是啊,一切都会好的。
只要他在。
只要他们都在。
没有什么事过不去的,不是吗?
日月轮回依旧,什么都不会改变。
太子初立,又逢杜阮造反,皇帝驾崩,大事接二连三地发生,让朝野内外一片动荡,而夷狄更是趁机再打下三座城池,直逼素有帝都屏障之称的蔺城。正当百姓惶惶,臣工忧心的时候,百里华安手持皇帝遗诏再次归来,与淮南王肖临一起力保太子肖祈克服重重危机,顺利登基。让众人惊讶地是,肖祈也一改过去嬉闹之色,以雷霆手段,迅速控制了整个朝野。
所有人才幡然醒悟,过去的九皇子肖祈,现在的新皇,一直以来只是韬光隐晦。
随着杜阮造反一事被彻查,以杜相和冷千山为首的三皇党陆续倒台,皇后和三皇子被牵连,软禁宫中。大臣本以为朝廷因此会从此一蹶不振,百越走向灭亡。可是,肖祈却早有准备一般,迅速提拔了一匹原本不显眼的官员,在百里华安和淮安王的带领下,迅速平定人心,一道道旨意下发,所有政事都不因清算而停摆,甚至隐隐走向更光明的方向。帝都这整个百越的心脏,在新皇的领导下,仍旧有条不紊地运作着。
此刻,众人都不得不感慨,肖祈这些年,不显山不露水,一切都早有打算,谋略之深让人叹服。
因着夷狄战事迫在眉睫,肖祈下令除了先皇丧葬如常,登基大典和太子妃的封后大典都延后,他于先皇灵前即位,便投入政事之中。
夷狄愈战愈勇,一路收编散人,竟壮大至二十五万,比百越十万兵力,足足多上两倍有余,即便加上卫国的三万兵力,仍是让人胆寒心惊,再加上他们势如破竹,大有打入长安,取代百越之势!
肖祈看着一封封战报,眉头紧锁。
夜色已深,烛火却把整个御书房照得通亮。
百越内部清算已接近尾声,二心之人几乎被他拔除干净,若是再给他一年,他必定可以让百越上下焕然一新。但此刻,这虎视眈眈的夷狄,让他寝食难安。
百越连番出征,虽仍是大国之象,可内里早已疲惫不堪。
先帝本意是北戎与南蛮两战后,换取一段时日让百姓休养生息,可谁能料想,夷狄竟趁机袭来!
此刻,敌人已剑指咽喉,他如何能够坐以待毙!
肖祈长叹一声,放下手中的战报。
该怎么办呢?
“陛下,皇后娘娘来了。”
外头传来沈大海的声音。
肖祈面色一暖,连忙起身,竟亲自开门迎他。
月云生知他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处理政事,此刻定是疲惫不堪,吩咐御膳房做了些养生的吃食,便亲自送来。
肖祈忙了大半日,此刻闻到淡淡的香气,顿感饥肠辘辘。对上月云生关切的眼神,他紧绷多时的神经,也放松下来。
“陛下,臣妾听说您还未曾用晚膳,国事要紧,但也要顾念自己身体。”月云生说着便走了进来,肖祈挥手让后头的人都下去,亲自接过月云生手中的食篮。两人一起走到桌前坐下,御书房里头,便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月云生刚把菜品放好,转头就看见肖祈露出一副被饿狠了的表情,不由笑出声:“快吃吧。”可眼神却难掩担忧,关切之意溢于言表。
“文瑾,你也和我一起用些吧。”只有两人的时候,肖祈从不称朕,两人一如过去,亲密无间。
月云生点头,为肖祈盛满一碗热粥。
肖祈喝了一口,忍不住笑道:“这粥过了你的手,吃起来好像也变得格外香。”
“那就多用些吧。”
两人虽身处深宫,繁文缛节甚多,可此时却似寻常人家的夫妻。
肖祈一边吃,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道:“我听说北沐宸派人找你了。”
月云生也不惊讶,应允道:“是,阿祈,你还记得吕思阳吗?”
肖祈一愣,“莫非……”
“当时吕思阳被北沐麟派往夷狄,没想到正好躲过一劫,事后他鼓动北戎对北沐宸心有不甘的臣民,投诚夷狄,而他本人正是此次夷狄大军的军师。”
肖祈停筷,“北沐宸怎么说?”
“借兵十万,废《应天会盟》之约,归还北戎金印,北戎今后不再年年来贡,岁岁来朝。”
“北沐宸打得一手好算盘。”肖祈冷笑一声。
“阿祈,此事,斋月楼也已尽力。”月云生轻叹一声,“如今算上南蛮与藩国兵力,百越大约有二十三万,比之夷狄,虽只少了两万,但藩国中不乏暗藏祸心之人。”
肖祈神色更冷:“西蜀藩王纳尔提!”
“纳尔提手中的两万精兵,成了此役最大的变数。”
“若是此役百越能胜,削藩势在必行。”肖祈说道:“这些年,藩国蠢蠢欲动,早该敲打敲打他们了。”
月云生沉默不语。
重活一世,命运的轨迹被更改,而夷狄一战也因此变得愈发不可控制。
“明日淮南王便会启程前往卫国。”月云生看着肖祈轻声说道:“杜相与冷千山相继倒塌,但夷狄一战刻不容缓,必须让人尽快带兵前往前线对抗,阿祈,你想好军中由谁坐镇了吗?”
这几日,正是此事让肖祈头疼万分。
本来,他早前打算是让肖临去搬救兵,他亲自带兵出征。可现在,他刚刚登基,无论如何都不能离京,而放眼朝堂,一时间竟无一人可当重任,才让他这般苦恼。
“阿祈,其实有一人。”
“什么?”
月云生起身,在肖祈面前缓缓跪下,直直看着他:“我。”
“不可!”肖祈想也不想,果断拒绝。
“阿祈,你知道,除了我,没有更好的人选了。”月云生苦笑道。
肖祈拍案而起,“谁都可以,唯独你不可以!”
“阿祈!”
“我不会让你去的!”
月云生叹气:“阿祈……”
“我已经错过一次了,我不会再错第二次!”肖祈疾言厉色道,“你死了这条心!”
上一世,他因为他走上这条不归路,也永远的失去了他。
这一世,他好不容易与他相守,如何能够看着他再次离去!
月云生长跪不起:“阿祈,让我去吧,整个百越,即便是你与大皇子,都不会比我更适合。”
是的,他们其实都明白。在这个世上,没有人比他更适合,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夷狄。
肖祈困兽般在御书房来回走着,怒气四溢,脸色极其难看。
月云生却没有在说话,静静跪在那儿。
“陛下。”外头又传来沈大海的声音。
“滚!”肖祈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气急败坏,几乎气昏了脑:“任何人都别来吵朕,否则推出去砍了!”
“陛下。”
就在肖祈暴怒之下,竟还有人敢出声。
月云生和肖祈听到那个声音后都在彼此眼中看见对方的惊讶。
“肖墨求见。”
御书房大门被打开,肖祈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外面的肖墨。
没有人知道被软禁的肖墨是为何能来到御书房外,这让肖祈非常生气。
肖墨却恍若不觉,朝他重重磕头,沉声道:“肖墨愿往。”
里头刚刚起身的月云生听罢一怔,不敢置信地看向外头。
肖祈半眯着眼睛,看着肖墨,似是思索他的用意。
“此事因我而起,便该由我结束。”
肖祈仍不发一言。
肖墨再是一磕头:“陛下,肖墨有错,但仍是皇族中人,我百越泱泱大国,岂容夷狄践踏!”
肖祈轻笑一声,终于开口道,“三皇兄请起吧。”
“陛下?”
“朕获承天序,夙夜忧勤,今夷狄来犯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。三皇兄肖墨,温文敏裕,植性忠孝,特封武成王,率百越十万大军,与淮南王携手抗敌,卫我百越,永固磐石。”
“谢陛下隆恩,臣定不负陛下所托。”
肖墨深深伏倒在肖祈面前。
“夷狄一战刻不容缓,武成王回去好好准备吧,两日后,朕将亲率百官,为你与将士出师祭祀!”
直到肖墨离开,沈大海等人也没回过神来。
肖祈淡淡看他们一眼,“你们下去吧,朕与皇后有事相议。”
纵使他们心中疑问万千,也只能忍住,看着皇帝进去关上门。
“阿祈……”月云生也惊讶于他的决定,“你又是何苦,即便你不愿我前往,也可以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