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抚审视他的神情,见他露出苦笑,却不出言反驳,适才被压制下去的酸胀怜惜似乎又冒了出头,叫他正在嘴边的话音一噎。
宿抚轻轻地攥了下手指,妄图把指尖上涌出的酸麻压回去,才续上适才想说的话。
“朕既然答应不逼迫承安,自然不能做小人,”他含笑问,“承安此时是想服食补骨脂,免去此后苦楚,还是准备就这样熬着?”
补骨脂毒发时确实剧痛,但那痛似乎并不是无穷无尽,也没传言中那样可怕,应承安已经熬过一次,也不将它视为不可战胜之物。
他以为宿抚问的是无用之语,宿抚大概也不觉得自己能听到前一个回答。
应承安稍稍侧过头去以示拒绝,正昏头涨脑地思索宿抚这样做的目的,整个人好似被人重重一扯,径直向床榻里仰倒,腰背不听使唤地反弓起来,手足瑟缩颤栗,像是要被无形力道生生折断,将他下一声呼吸换成了近乎惨叫的尖利声色。
他的嗓音像是稚嫩皮肉被刀斧劈开见血,听上去颇为凄厉,宿抚手腕抖了下,险些把托在掌中的补骨脂撒到应承安脸上。
应承安已经无暇注意宿抚的动作,他感觉有人将一块烧红的碳塞进了他的喉咙里,又或者有人拎着大锤敲打他的头颅,叫他耳边尽是嗡鸣之音,眼前一片片昏沉下去,最后所有光亮全然不见,只剩铺天盖地的血色。
宿抚慌乱地将补骨脂匆匆一叠扔到方桌上,抬脚迈上床,跨坐在应承安膝上,伸手在他腰间摸索了会儿,找到了那块紧绷得不正常的肌肉,屈指按压数下,将力道尽数卸去,小心翼翼地托住他腰身缓缓放回床面,望着应承安眼中血色皱起了眉。
应承安眼眸原本黑白分明,如今黑处尚在,白处却浮出了枝蔓交错的血丝,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将白掩盖得干干净净,叫他身上生出森罗之意,宛如玉面阎罗。
宿抚此时却无心欣赏美色。
应承安只有那一声惨叫,片刻后唇边溢出血来,同他眼中色泽一般浓艳,宿抚怔了片刻,意识到是补骨脂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。
“难怪从未听闻……”他喃喃自语道,“承安心志,尚且会哭喊,遑论常人。”
血色浮现后应承安耳畔轰鸣慢慢淡去,他像是从躯干中漂浮起来,留体安静地陷在床上,肢体不再紧绷挣扎,若非胸口还能见到起伏,便如同死过一遍。
应承安看到了宿抚纵马闯入宫城那天,被他的身影遮挡在身后的,流出及膝高的门槛,顺着阶陛缓缓蔓延满宫城的血。
若说服食补骨脂后能叫人见到心中愿景,补骨脂之毒就是叫人见到一生所畏。
改朝换代无不如此,但这是他太自负所致,应承安原本也不打算逃避罪责,但他仍忍不住微微失神。
这一恍惚间便是天旋地转,他没入端坐在龙椅上正欲提剑自刎的亡国君身上,手中长剑刚积蓄起力道,就被宿抚高声喝止。
宿抚手里抓着清河公主的手腕,公主跌跌撞撞地被他拖上殿,发簪半垂,环佩珠饰地落了满地,眼眶泛着红,却没有一滴泪。
“陛下既然存了死志,想也不顾亲旧下场,臣这便请公主犒军。”宿抚威胁地说,“听闻宫中有帝姬十余人,若陛下再犯……故而还请陛下珍重此身。”
应承安浑浑噩噩,几乎不记得当时殿上场景,他将幻觉中宿抚的话信以为真,惶急道:“不!”
宿抚一个激灵,听到应承安近乎无声地恳求道:“子和,算我求你……”
宿抚不知应承安究竟看到什么幻觉,值得他这样苦苦哀求,但他此时反倒牢牢压抑住怜惜,只克制地将手指放进了应承安掌心。
应承安眸中毫无神采,他轻声说:“臣请以身替之。”
【车】【承安破破烂烂度+20】
宿抚将红绸与铃铛从应承安腕上解下时他兀自伏在床边呕吐不止。
扔在地上的龙袍沾满了秽物,宿抚跪坐在床边,望着应承安颤抖的肩胛默然了会儿,探手抵在他背上膈俞穴上揉按数下,止了他干呕的势头,逃命似的拎起应承安的外袍囫囵地裹住自己,跳下床去抓来茶盏灌水,端来给应承安漱口。
应承安眼中血丝还没褪去,他仰着头看宿抚,神色有些怔怔。
宿抚原以为他会说“杀了我”,但应承安只睁眼看他,锁死牙关不肯说话,反倒叫宿抚先动了恻隐。
他端起空茶盏,走到书桌前将自己的佩剑拿来递给应承安。
“我这柄剑锋利非常,承安可以一用,”宿抚低声说,“之后我将剑折了,与承安陪葬便是。”
应承安的视线从宿抚脸上滑下,落到他手中尚未出鞘的佩剑上,攒了攒力气撑起上身,凝视长剑片刻,探手拔剑出鞘。
名剑自生寒气,剑身如秋泓,宿抚不忍看地转过头,半晌后轻响一声,长剑落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