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儿身旁也该存些阿堵物,免得受那趋炎附势的小人磋磨,”师娴嘱托道,“武艺也该稍捡起来,遇恶奴一脚踢开,不必自找气受,亦免于郁结于心……”
她停顿片刻,微微叹了口气,也不避宿抚,柔声道:“你有大志向,胸中有千沟万壑,六合八荒,我不能拦你,你也无需顾及我与小妹。时局至此,当不可避,若做怯懦忍让之人,才是坠你父祖威名。”
应承安低头受训,但宿抚远远一望,他分明唇边带笑,哪里是挨训的模样!
新皇心生不悦,便忘了他那点羞于见人,弯腰捡起地上银簪,按剑大步走过去,正欲拿为臣之道教导应承安一二,却听他长笑了一声。
亡国君道:“是儿骤然受制于人,思虑出了差池,方才肯卑躬屈膝,任人鱼肉。世无可避,自当如此。”
宿抚将最后八个字听得一清二楚。
他不知为何认定应承安口中的“世无可避”绝非谋朝复国,而合该是摊丁入亩一类数百年不易之策,于是悄然把到了嘴边的教训咽了回去,放轻脚步,缓缓走到桌前,把那支银簪放回了桌上。
宿家世代从戎,自然要寻名师教导子弟,当时宿老将军与师娴的兄长交好,请他为长子引荐,于宿抚有半师之谊,彼时师娴已被定下后位,与老人学习掌家,连他也当做自家子侄一并照顾,饶是宿抚自认不忠不义,见到师娴仍有些犯怵。
谁知这位前朝太后只掷出一枚银簪便不再看宿抚,只将他当做豺狼虎豹揣摩,对着应承安百般叮咛,词恳意切,犹如交代后事。
宿抚心生不祥,心口跳得如重锤擂鼓,数度张口,却插不上话,不觉又拿起桌上银簪,硬生生把它捏成了圆。
应承安却宛如无所察觉,只含笑答应。
但宿抚好歹将他那点不可告人之事费心遮掩过,一时还未传到师娴耳中,再离谱的揣测也不过是他提刀杀人,毕竟为人母,狠不下心劝应承安从容赴死,无数嘱托到此也就终止,与应承安默然对坐片刻,才将视线挪向宿抚。
沉吟良久,似是与他无话可说,便低下头去给应承安拆了只烤乳鸽。
应承安视线在他手上转了一圈,也收回去,将一瓣橘子上的经络仔细剥下送到师娴面前,闲聊一样问:“阿娘可曾听过补骨脂?”
师娴把一块不到指腹大小的鸽腿肉塞给他,回忆片刻,不太确定道:“隐约记得一些,似乎是沅川蔺氏的珍藏,你加冠那年被当做贡品送来,说是……说是提神明智之物,就入了内库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?”
应承安十五时入朝听宣,加冠后总揽六部杂务,生性审慎,很少有纰漏之处,臣下不敢欺他年少,先皇也满意他慎重,并无非废太子时所斥不敬礼法,有不臣意。
便是有人从中挑拨,短短三年,也不至于让君父待他如仇寇。
应承安在先皇床头见过几次补骨脂,原本并未生疑,奈何条条都对得上,不由他不往补骨脂上想。
宿抚和他眼神一碰,当即明了他在怀疑什么,问道:“起居注与内库名录中没有记载?”
“被徐首辅拿走了,”应承安顿了顿,竟笑了起来,“又一条杀宰相的好借口,若记录还在,给我做酬劳如何?”
宿抚心想:或还可给御医研究一二。
但师娴在场,不好意思叫她知道自己逼应承安服了补骨脂,就把这话咽了下去。
师娴来时便已经近日暮,隔着山河动荡重逢,不知时间流逝,好似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迫分别。
应承安送她到兴都宫西南门前,轻声道:“四弟因与蔺自明通被下诏狱,过几日或许会有流言非议,请阿娘勿辩驳,亦望诸大人稍耐。您多保重。”
这蜚语传开才有应承黎编造余地,师娴若有所思,应承安与她拜别,又被屠毅请回了宿抚书房。
他进门也不行礼,直挺挺地往台阶下一杵,宿抚拿着烦得自己想掀桌子的奏折给他,看见应承安神色,疑道:“怎么?”
应承安少有这样怒不可遏之时,他神色绷得满是沉肃味道,缓缓道:“补骨脂并非蔺自明与京中里应外合之故,而是天下士族联手,用前朝亡国君告诫新皇。他们之前搅弄风云,弑君改朝……”
他一字一顿地说:“现在自然也能。”